他的人生是一首诗
2022-08-06 杜卫东 浏览:1843
文/杜卫东
如果在诗人中评选好人,我会毫不迟疑地写下一个名字:张庆和。
在我的认知中,好人是一个极为珍贵的字眼。时下,享乐主义盛行。一些人为了获得感官的刺激与满足,功利、市侩、忘恩负义、巧取豪夺;生而为人,能守住做人的底线已属不易,能被众人以“好人”加冕,实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。
忘不了一个场景:送别作家甘铁生那天,暑气初降、燥热无风。庆和兄低着头从告别厅走出,用手不时擦拭着泪水,眼里尽是悲伤。一头银发在晨光中闪烁,让人生的垂暮纤毫毕现;投射在地上的背影单薄而局促,似乎也因为伤心而有些飘忽不定。我心头一热,有点悲怆。我没有想到庆和兄会来,铁生好热闹,怕他走得冷清,告别仪式前我特意打了一圈电话,但没有叮嘱庆和兄。那几天他身体不适,家又住得太远,和铁生也相识不久。没想到,他早早就赶到八宝山,带着伤悲和一腔真情。我的心,一下被他的泪水打湿。
庆和兄就是这样一个人,认定你是朋友,便会真心以待。有人曾撰文感叹庆和兄的热心,说他曾开过一个书单,请庆和兄代购。那是刚刚走出文化沙漠的年代,书的品种还很短缺,庆和兄为了完成朋友的托付,利用休息时间跑遍了驻地大小书店。寄上购得的图书时,还附信特别说明,尚短缺两本,已托京沪的朋友再寻。对此,我也深有感触。我的长篇小说《山河无恙》出版后,责任编辑想在报刊上发些书讯,我知道庆和兄人缘好,便托他帮忙。我没有太当真,以前有过类似情况,胸脯拍得山响,事后却渺无音讯;人情薄冷、虚与委蛇成了一种社交常态。没想到过了不久,书评和书讯陆续见诸报刊。后来有编辑告诉我,庆和兄把书讯书评发出后,不时催问,比自己的事还要上心。细一想,与庆和兄相识快40年了。从青丝到白发,我们的友谊就像一只风铃,平时并无声息,思念的风一吹,就会在彼此的心底回响。前些天,久未见面的我们因为付账争起来。他拦阻我的时候,我感到了他的力量。真没想到,看上去那么瘦弱的一个干巴老头儿,居然有那么大力气。不动声色,却像一座山,让你无法逾越。和庆和兄相处越久了解就越深:他正直、真诚、善良,言而有信、一诺千金,一旦做出承诺,从来不打半点折扣。
说起来,都是些琐碎小事。可是世间除了生死,什么能称得上大事?一棵草,可以传递春天的气息;一滴水,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芒。壮美的画卷,要通过一笔一画描绘;浩瀚的历史,也是由每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所构成。恰恰是这些小事,投射出了一个人的高贵与不同凡响。时下,精神焦虑成了现代人常见的心理状态,每当莫名的孤独袭上心头时,我愿意一个人独处,放飞思想,整理心情。这时候,冥冥中会有一些人走入我的心田,即便什么都不说,只要人在,就觉得心有所属。其中,必有庆和兄。的确,他是一个可以让你放心地把后背留给他的朋友。他的善良成就了他的高贵,他的高贵使你可以以心相托。
庆和兄为人低调。在我周围的朋友中,他的诗文是被收入各种选本最多的,也是被剽窃和抄袭最多的。光是网上他诗文的评论,就可以编成一本厚厚的文集。尤其是,这些评论的作者很多与庆和兄素不相识,完全是被他的文字所打动。然而,与诗坛那些追求鲜花和掌声的所谓著名诗人相比,庆和兄对自己有着非常清醒的定位:“你看我时 很小,我看你时也很小,是山的位置抬举了你,别把它当成自己的身高。”他把自己视作一滴平凡的雨滴,“一片纤细的草叶,就可以做成欢跳的舞厅。”他不羡慕华丽的圣殿,更不愿和谁比试玲珑,只是祈望——淙淙小溪理解他的真情歌唱,浩瀚大海给他的歌唱以回声。奔腾的江河融进他的追求,无畏的瀑布有他的身影。庆和兄的低调,不是因为自卑;如同小聚时他抢着埋单,不是因为有钱而是珍惜朋友情谊一样。他明白,太阳为大厦描绘壮观,同时,也为大厦制造了阴影。世间万物都有缺憾,月亏而弯,才是生活中的常态。旁观喧嚣的诗坛,我有时为庆和兄感到不平,尽管他的诗受到了读者普遍欢迎,却没有得到主流诗坛足够的关注与重视。每当这时,庆和兄总是一笑了之,风轻云淡、气定神闲。
何谓好诗?“词以境界为最上,有境界的则自成高格,自有名句。”这是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为好词设立的标准。那么,何谓境界?绝非独谓景物也,乃作者人格特质与品格高下的展现,其核心,是一个“真”字。庆和兄新近出版的诗集《山是青青花是红》所以令人心动神驰,皆因为作品中的真情所致,不矫揉造作,不无病呻吟,倾注于笔端的都是血管里流淌的血。或抒胸中感悟,或吐心中块垒,无不被真情实感所浸洇。
比如《梁山好汉》,他们来自农民,是一群被历史注册的英雄。诗人对他们的悲惨结局寄予了无限同情。如果诗情仅仅止步于此,那给我们的震撼还不够强烈:“初上梁山 踩着大块光亮的山石 坐在钢钎凿就的石凳上 不知道 当年 那些梁山的好汉们 是否也在这里 走过 坐过 看过 想过 或者说过些什么”。一下拓展了诗的历史纵深感,提升了诗的思想主旨。有论者说,庆和兄的诗对灵魂萎缩、精神矮化有深刻的揭示,他并不张扬自己如何遗世独立,而着意于人被缩写之后的卑微,丧失精神依托的可怜与可悲。这首《梁山好汉》,无疑是一个例证。
艾青认为:“情感的真挚是诗人对于读者的尊敬与信任。诗人把自己隐秘在胸中的悲喜向外倾诉的时候,只是努力以自己的忠实来换取读者的忠实。”
翻开《山是青青花是红》,可以看到不少诗人的内心独白:
“我在祷祝中念你的名字/每一声都是划响的火种/点燃谁其实无关紧要/冥冥中只要你在呼唤忠诚。”《祷祝》
“踏上草坪的/便被受用/遗弃路边的/是自由生命/想踩的/就由他去踩吧/想烧的/就由他去烧吧/应天而来/顺时而去/谁在乎风雨抽打/和/铲刀的血腥”《其实,诗人不过是一棵草》
“雷公挥舞雨鞭/狠狠抽打地面/屋檐飞泪/不忍观看/柔弱的青纱帐不要祈求吧/看崖畔青松/有怒号/才有尊严”《暴风雨来了》
切莫仅仅把诗句看成是诗人的情感宣泄,从某种意义上说,它也是一种夫子自况。在所有的文学样式中,诗或许是最能直抒胸臆的。诗人在创作诗歌的同时,也在诗歌当中不断彰显着自我。外表单薄的庆和兄,内心其实驻守着一颗非常强大的灵魂。他或许可以为一句话而落泪,但是他还有另一面轻易不会示人:咬紧牙关在认准的路上永不回头。这种性格的铸成和他的人生经历不无关联。庆和兄是一名老兵,是军营的历练,滋养了他的善良与正直,也成就了他性格中的坚韧。读他的军旅诗,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他当年的生命轨迹,也同样会被他那优美的诗句擦亮青春的记忆。比如《哨兵》:“黑黑的夜,夜的哨兵,一颗一颗,冒出银星,哦,银星——正在发芽的黎明。发芽的黎明,生叶、长茎,花开时——羞得满天霞红。 黑黑的夜,夜的哨兵,一班一班,守护银星,哦,哨兵,种植黎明的园丁。”我不由回想起自己的从军经历。深夜,端着上了枪刺的半自动步枪站岗。群山寂静、北风尽吹,远天的云呈铅灰色,像是一块块不规则的积木,由着性子搭建出各种不同的形状,时而像决堤的潮水,时而如静卧的象群。通向营房的台阶,是钢琴一排排整齐的键盘,让哨兵的脚步敲击出深情的乐章。这时候,我常常会仰望天上一颗颗银星。把银星比喻成发芽的黎明,真是太奇妙不过了。多少次,我就是目送着银星隐去,直到东方发白。没有沁入骨髓的军旅生涯,怎么能写出这样贴切优美的诗句?没有过硬的功力和技巧,怎么能营造出这样真实生动的意境?恰如刘禹锡所言:“片言可以明百义,坐驰可以役万里,工于诗者能之。”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口水诗盛行,散文分行或一敲回车键似乎就能完成一首诗,传统的诗歌表现手法日渐式微。罗德·爱克米勒说过:“传统并非意味着活着的死亡,而意味着死去的还活着。”进化论的观点在科学的发展史上是成立的,新的总是在旧的废墟上诞生,但在文学史上就不能适用。事实上,比,比喻;兴,起兴;这一传统的诗歌创作手法经过时间检验,具有相当的稳定性和永恒性。如果没有比兴,诗歌的美学价值就会大打折扣。庆和兄的诗歌所以隽永、鲜活、深邃并富有哲理,和他坚持传统的诗歌创作原则不无关系。与那些味同嚼蜡的口水诗相比,读庆和兄的诗,就如同咀嚼一枚被岁月浸泡的橄榄,可以品咂出生活的各种况味。信手拈来他的一首爱情诗:“你没能走入我的生活,却走进了我的生命。那是一棵记忆的树,有风的日子,摇晃梦;有雨的日子,悬挂星,太阳企图提拔影子,被一片云改变了风景。不必祷告什么了,心,已经走进黎明。”因为恰当运用了比兴,诗作秀丽、含蓄,既有生活烟火,也有人生哲理。诗的后面一定是难忘的青春记忆,相识、相知,招手,挥别。人生的况味、命运的无常、情感的美好,凝聚在短短的诗行中,看似水波不兴,实则惊涛裂岸。因为有丰富的想象力和知识储备,比兴的表现手法被庆和兄运用得出神入化。
二十岁时,庆和兄在《青海日报》发表了第一首诗,至今已在诗坛耕耘了半个多世纪。他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了诗,也把自己的人生变成了一首铿锵有力的抒情长诗。诗,是诗人投射给世界的生命剪影。庆和兄用生命写成的这首长诗,既有对社会不公的鞭笞,对世间丑恶的抨击,更多的是对美好人性的礼赞,意旨丰饶,清丽婉约。诗人峭岩曾这样评价:庆和把自己看成一棵小草,但这棵小草经风沐雨、冬枯春荣,周而复始,已绿遍天涯,构至成一处风光迤逦的风景。在《延河》杂志上,我读到过诗人杨志学的一首诗,题目就是:《好人张庆和》。庆和兄已经退休十几年了,为人低调,淡泊名利,在喧嚣的文坛,既无话语权也无发稿权,能够被同道真情地以诗赞美,足见其人品高洁。《好人张庆和》清新、隽永,形象而生动,有诗的意境也有诗的情怀。最重要的是,与我认识的庆和兄高度契合。
不妨抄录几句,作为本文结尾——
他像白杨树那样挺拔
又像是经霜的枫叶,格外灿烂
他就像一首简洁而优美的诗
这首诗有风骨,清瘦而又饱满
(《山是青青花是红》,张庆和著,民主与建设出版社,2022年6月出版。张庆和:文学创作一级,出版诗集、散文集《好人总在心里》《山是青青花是红》《漂泊的心灵》《哄哄自己》《灵笛》《娃娃成长歌谣》等十余部,获各种奖项若干。
本文作者杜卫东:曾任《人民文学》杂志社副社长、《小说选刊》杂志社主编、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,出版长篇小说《山河无恙》等各种文集40余部,散文集《岁月深处》由美国全球按需出版集团译成英文在全球发行,散文《明天不封阳台》被收入苏教版初二语文课本和香港高中语文教材,参与编剧的作品有:单本剧《新来的钟点工》、12集电视连续剧《洋行里的中国小姐》、44集电视连续剧《江河水》。)